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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
 不论萧夫人是不是偏心,少商都要承认,人家的专业素质实在没的说。自那筵席初识,不多久她就和尹夫人搭上了情,书信礼物往来甚频。于是,在程二叔求学离家的第三,程姎哭红的眼睛都没好,尹家老仆就送来了请柬。

 程始大为惋惜,叨叨着早知道就让程承晚几上路了,去尹家结几个文官儒士多好;还险些要撵程止去追回程承,结果程母一通心肝叫唤无论如何都不肯。萧桑二妇则着程姎和少商狠狠一通打扮,这次妯娌俩心意总算一致,一齐将两个女孩往端庄朴素方向打扮。

 路上顺道拐到万家新宅,与万氏夫妇另小女儿萋萋汇合,两家人这才一道往尹家而去。

 “那尹家我以前去过,人可真多。到现在我都分不清他家几房几丁。”万萋萋说话明快朗,“家母说过,那尹大人呀,原不是尹氏家主,可惜他前头几个兄长全被害了,尹家风雨飘摇之际他才继了族长。”言下颇有几分得意,因为她的父亲被千呼万唤的盼来后,立刻就成万家下任继主。

 万小姑娘生的丰润秀丽,高额凤眼,眉眼身量像父亲,嘴和下巴像母亲,倒是兼美了。今她身着一件少商迄今为止所见过最鲜最明亮的粉红色曲裾长裙,上头织有繁盛的琼枝花,镶在袖口裙边的都是金银丝线,颈上还带了一枚沉甸甸的赤金项圈,在重量允许范围内镶坠了一堆五光十的宝石美玉,一动脖子就叮咚哐啷十分热闹。

 少商被闪的头晕眼花,心道,这妥妥的是亲父女呀。

 “萋萋,你又来卖,知道三分,非得炫耀五分不可…”

 程颂骑在马上,将头探到马车舷窗边,笑呵呵的跟车厢内的三个女孩来搭话。一旁的程咏皱眉道:“嫋嫋,你们把帘幕放下,在外面呢。”虽说他知道万萋萋是特意将尹家情形说给两个妹妹听的,那也不能明目张胆吧。

 万萋萋瞪眼道:“长兄真是,好吧。”说着朝程颂挥挥手,然后扯下厚厚的车帘,隔断了外面的声响。然后她转头对二女笑道:“我比你们俩都大,在家中行十三,咱们两家又不分彼此,你们就叫我十三姊。以后有事,尽管来找我!”

 程姎连忙称喏,少商却笑而不语,万萋萋追问为何。少商笑道:“次兄早和我说啦,说你是万伯父膝下最小一个,今必要在我们跟前充阿姊的。”

 万萋萋忍笑:“程颂可恶,就爱说我坏话。你们别听他的!”

 程姎怕她不快,忙岔开话题:“十三姊,你风寒好了吗。”

 万萋萋抱怨道:“早就好啦,大母非要多捂我三,不然那你家设宴我就来了。”

 少商叹气,若是那天万萋萋来了,她也许就不会负气走,也不会遇上那姓袁的讨债鬼了。

 …

 尹宅也位于锦坊,府邸与程家差不多大,却布置的花团锦簇,金梁彩栋,并且人丁繁茂,光是门口客的尹家各房子弟就有半个排,看的程母好生羡慕。

 尹家很给面子,尹大人领长子次子亲自出府门来程家一行人,程始也是会来事的,上来没寒暄两句就从‘大人’直升为‘老兄’,二人臂而握,越说越投契,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老友久别重逢。看的一旁的万松柏酸溜溜的。

 尹大人,名治,字子任,与万伯父年岁和官秩都差不多,人却生的清瘦温和,如今官居大鸿庐寺左卿,日常典掌礼仪,分管诸侯列王承爵夺爵婚丧以及外使朝见等事宜。

 万松柏忍不住撇嘴。

 要论才能魄力,这尹治一万个比不上他和程始哥俩。丰县尹氏本来也不过是和万家差不多的地方望族,不过人家地方生的好,邻近皇帝家乡,基本前脚皇帝起了事,尹家后步就从了龙。在皇帝最艰困之时也不曾离弃,老实巴的跟着吃了一通苦头,是以虽没立什么功劳,才能平平,学问也平平,但新朝鼎立后,依旧能分到一大杯羹。

 父母亲长走在前面,程咏几个则与万家众子攀谈,没一会儿就相伴着去少年人群里了;三个女孩由仆妇随行跟在后面,程姎扭头轻声道:“看起来,尹家人很是和善呢。”

 万萋萋撇撇嘴:“你是没见到不和善的。”

 待她们三个被引至内堂,见到那个被众星拱月少女后,少商立刻明白她话中所指了。

 万萋萋笑的不大痛快,但还是依着礼仪,引荐道:“姎姎,嫋嫋,这是尹家的姁娥阿姊,只比我大了三天。姁娥阿姊,这是程叔父家的两位妹妹。”

 尹姁娥生的温婉贵气,神态娇矜,身着一件金红色织锦花缎的三绕曲裾长裙,端端正正坐在堂内正中,身旁有一堆小女娘环绕着奉承说话。

 她闻言,先挑剔的看了看万萋萋的衣衫,又瞥了瞥姎嫋二女,娇滴滴道:“听你吹了许久,还当这两位妹妹是天上之人,今一见,不过寻常嘛。”

 万萋萋白眼:“我什么时候吹过啦。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她们。难道你说人时不挑好的说?…你还叫不叫我们坐下啦。”

 程姎脸惶恐,少商却低下头,心道又是个欠揍的小娘皮。

 尹姁娥漫不经心道:“三位妹妹,请坐罢。”

 万萋萋瞪眼。

 尹大人膝下有六子二女,其中一半是尹夫人所出;万将军膝下十三女零子,其中一头一尾是万夫人所出。两个女孩都是自家母亲许久没动静之后得来的,日常不免娇惯了些。

 自万家回都城后,尹夫人迫不及待去找儿时姊妹叙旧,谁知这两个女孩几乎是当场就杠上了。一个认为自己是金尊玉贵的高门贵女,长于天子脚下富贵窝里,几乎认识城的贵人权爵;一个认为自己天南地北见多识广,岂不比你这装腔作势的强上许多。

 仆妇们端上点心,尹姁娥姿态优美的请众女孩品尝:“这叫金丝燕窝枣,用了十多道工序才制成,算得上精细,诸位尝尝吧…萋萋,你和程家妹妹们都没尝过吧…”

 散坐在周围的女孩们或掩袖而笑,或窃窃私语,时不时发出讥笑之声。

 此时宴客,地位愈高来的愈晚,万家是因为万夫人与尹夫人姊妹情深,特意提早来帮衬,顺便还饶上了程家。是以,除了万程三女,在座的众小女娘大多来自依附尹家的宾客门属。

 万萋萋哪肯吃亏,大声道:“我手刃过一头花豹,亲自剖心剜骨给父亲泡酒。御前宴饮时家父拿去献宝,陛下还道‘将门虎女’,你们可有此殊荣!”

 此言一出,众女孩们全都脸色发白,也不知是怕那血淋淋的光景,还是羡万萋萋能得皇帝亲口称赞。尹姁娥勉强道:“好了,不说了,大家尝点心吧。”

 万萋萋气的吃不下。少商火大,心道老娘还吃过提拉米苏哈达斯呢,你们吃过吗!

 她心中不痛快,拒绝吃那见鬼的金丝枣,只捧了一碗粟米汤暖手。只有程姎好脾气,端起其中一碟点心,用银签子戳了一个在嘴里,轻声对少商道:“这金丝燕窝枣的确美味。”

 谁知坐在她们旁边的一个女孩忽然大声笑起来:“哎哟哎哟,程家阿姊错了!你尝的这个不是金丝燕窝枣,是羊甜枣!”

 众人赶紧去看,原来那金丝燕窝枣是用糖燕窝裹牛油细面蒸炸而成,一个个小巧玲珑,润白如玉,还隐见几缕金桔糖丝在皮下,形如枣却不是枣。程姎不知,就拿错了。

 自尹姁娥以下,一众女孩都笑的前仰后伏,乐不可支,只有万萋萋和少商脸色铁青,程姎羞愧难当,几垂泪。

 万萋萋气的浑身发抖,大声道:“什么金丝燕窝枣,来都城前我也没吃过,怎地?!”

 尹姁娥慢条斯理道:“不怎地。不过看来屠兽剜心,也没什么了不得的,保不齐有没见识过的。”

 万萋萋豁的起身,长一口气:“好好。如今兵祸刚歇,外面多是饥馁的民众,走远些不难见白骨盈野,妇孺啼哭。陛下平定天下还没几天呢,又常常倡议节俭,你这就开始以奢靡夸人啦…”

 少商挑眉,表示赞赏这种上纲上线拿大帽子扣人的战术了。不过使用这种吵架方式呢,局限很大,首先你必须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短处,不然结局就会很搞笑,例如贪官谈清廉,饕餮谈节制,左边小甜甜右边雅蠛蝶然后大谈社会主义婚恋观。

 果然,万萋萋愤而起身时,浑身的金珠佩饰晃动,尤其那项圈上的金珠玉石哗啦啦作响,别人想不注意都难,众女孩心想你打扮成这样,却做出这种忧民疾苦的模样好吗。

 尹姁娥更加不吃这套,冷笑道:“你少说的这么冠冕堂皇,张口陛下闭口天下的,也不看看你自己身上的穿戴,还有你们万家的吃用。”她虽自幼被娇宠,但并非不知世事,尹夫人该教的都教了,哪里会被这么几句大道理就打退。

 “万妹妹走南闯北,有大见识,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,十几年来一直在都城里,听到的是一道道捷报频传,看到的是一个个纵横天下的豪杰跪倒在皇帝跟前,俯首称臣。我们虽为小小女子,也是与有荣焉。如今日子渐好,难不成还要吃糠咽菜?!我今不过略略炫耀,就劈头盖脸吃了你这么一通,不过是夸耀你忠君爱国识大体,我们不识人间疾苦罢了!”

 尹姁娥侃侃而谈,身旁一众狗腿们立刻连连击案附和——

 “鄙女子,还当茹饮血是美名呢!”

 “她们以为都城是何地?不过一碟点心,要是叫她们瞧见真正豪富之家,岂非眼珠子都得掉出来啦!”

 “自己没吃用过好东西,就见不得人家吃好的用的!这是妒忌!”

 “这么体察百姓疾苦,怎么不自己穿上破衣烂衫,也去田里耕种,吃糠咽菜呢!也不知舍不舍得那一身金银宝玉!”

 …

 少商暗叹气。那些死小娘皮虽是冷嘲热讽,但也不全是妄言。尹治谨慎,日常并不夸耀豪富,真正的豪富世家如虞侯之,每顿饭食必费上万钱,女眷们倒出来的梳洗水脂粉膏都能熏香整条后溪,那才是筵酢如水,靡费如雨,尹家这才哪儿到哪儿呀。

 万小姑娘虽然斗志昂扬,但显然选错了战术,对付这种嘴皮的,绕什么弯子呀,就该单刀直入,一刀穿心。然后结束战斗。

 “尹娘子。”少商忽然提声道,“小妹年幼言微,不知能否道一言。”

 尹姁娥正和万萋萋斗似的互相瞪眼呢,听了这话,散漫道:“程家妹妹,你说吧。”她想在座小女娘中,就数程少商年龄最幼,又能说出什么来。

 “今尹家宴客,我们程家是接了柬书而来的,那柬书是阿姊家发的吧?”

 谁知少商上来就是这么一句,尹姁娥有几分不自在,嗯啊了两声。

 “我们程家是好端端的受了令尊令堂延请来做客的,不是缺吃少喝来尹府蹭一口这金丝燕窝枣的吧?”少商态度依旧很和气。

 尹姁娥心下已知不大好了,努力挤笑道:“程家妹妹好厉害的嘴,这话说的,倒像是我等刻薄了你们…”

 “我堂姊自幼长于乡野,邻近几个县都受了兵祸,人丁田地这几年才渐渐复养起来。即便是大户人家,也恪尽节俭之义,不是吃不起,而是不愿费这十几道工序来做点心,这是罪过么?”少商盯着尹姁娥,脸色已冷。

 尹姁娥笑不出来了,众女孩们也渐渐静了下来。

 “我倒是长于都城,可家父家母在前面血里火里搏杀,难道让我们在这平安的都城里大吃大喝?!所以,我也没见识过这金丝燕窝枣,这是错处吗!”少商渐渐提高声音。

 尹姁娥将微微颤着的手指藏入袖底,她身旁的婢女一看不好,连忙偷偷溜出门去。

 “萋萋阿姊家并不逊于尹家,可她也没见识过这点心,难道是因为万家用不起么。不是。是因为这十几年来她一直随父征战在外,每跟着万伯母抚恤伤亡兵卒家眷,安顿逃难百姓还来不及,哪里有闲情逸致费十几道工序做点心。”

 少商字字铿锵,目光巡视周围一圈,适才出言讥讽的小女娘俱避开眼光,不敢与她对视。

 “我们三人,都不识得这点心,难道是羞之事,要惹的诸位阿姊嗤笑连连。”少商一步步进,众女孩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,有几个甚至已出惭

 少商唰的推开食案,声音里隐含怒气:“诸位阿姊能享用这些珍馐,上靠苍天庇佑,下靠陛下宵衣旰食,朝文武尽心竭力。然后阿姊们就凭了这福分来讥笑我们姊妹?!今程家受邀做客,难道就是来受这羞辱的?!”

 尹姁娥被数落的脸皮发绿,暗骂少商好厉害的心计口齿,这样得理不饶人。这下她再也维持不住优雅姿态,连忙直起‮子身‬,补救道:“程家妹妹也太较真了,我们哪有讥笑,不过开个小小玩笑罢了!只是玩笑!”

 万萋萋终于跟上了吵架节奏,冷笑道:“今程家两位妹妹头回来你家,除了我她们谁都不认识。你们很稔么,也好开这样的玩笑。你素来跟头回上你家的客人开这样的玩笑?我倒要问问尹伯母了。”

 尹姁娥被的脸色涨红,激动的喊道:“谁讥笑你们啦!你不要胡言语!不要污蔑人!你们说…”她慌乱的指向周围,“你们说,适才我们哪里有讥笑,是不是?是不是?”

 周围女孩们连忙抢着应是,此起彼伏的表示跟没有讥笑之事。

 万萋萋见她们耍赖,气愤的又要怼回去,谁知却叫少商扯住袖子,她回头去看,只见少商面微笑,一字一句道:“看来,适才诸位姐姐真不是讥笑我等了么?”

 女孩们忙道‘不是不是’。

 少商直直看着尹姁娥,又道:“可是我们没有见识,连点心都不认识呢!”语音婉转,仿佛玩掌中猎物。

 尹姁娥嘴里发苦,只得勉强道:“不认识就不认识。有什么了不得的。”其他女孩也连忙附和。

 少商微微一笑,拉万萋萋坐下,又转头对程姎笑道:“堂姊,你接着吃吧。根本无人讥笑于你,诸位阿姊只是太爱笑了。只是以后再笑,也分一分时候地方,免得叫人误解了…”

 这下,非但没人讥笑,众女孩们连笑都不敢笑了。

 万萋萋心中痛快之极。

 倘若此时面前有酒,她一定连饮三大碗,倘若此时身在马场,她一定策马扬鞭,绕城奔上一整圈!她现在终于理解自己老爹拉程叔父结拜的心情了,她此刻就恨不得叫人摆香案烧黄纸斩头,然后当场拉少商去歃血为盟拜把子!

 ——诶,这个主意蛮好的,回头就去禀大母和阿父。

 万萋萋难掩喜,转头对少商大声道:“我在外面时,听过一句俗话。叫做‘敢做不敢当,不如大王八’!哈哈…哈哈…!”

 她放声大笑,尹姁娥脸色难看极了,她的傲气丝毫不逊于万萋萋,适才自打嘴巴已是无奈之举,如今受此明晃晃的嘲笑,如何忍的?!

 眼看两个女孩又要翻脸,这时堂外进来一个‮妇少‬打扮的华服女子,尹姁娥眼睛一亮:“长姊…”

 尹氏四下打量,果然见众女孩脸色都不好,堂内气氛几乎是剑拔弩张了。

 她瞪了尹姁娥一眼,佯嗔道:“你呀你,就是这么做主家的?你自己懒,就拘着众位妹妹也陪你坐着。离开席还早,也不叫众位姊妹去园中逛一逛,一堆女娘闷在屋里孵豆芽么?!”

 尹姁娥有委屈,万萋萋要告状,两个女孩都要张嘴,谁知那尹氏抢先一步,笑道:“萋萋,尹伯母找你呢…姁娥你也别愣着,阿母也叫你过去…”然后她又朝众人团团笑道,“我家园子虽小,但近移了几株新鲜的冬竹,弯弯绕绕的,模样很是新奇,就由我领着妹妹们去看,如何?”

 众女孩们都叫好,少商无可不可的笼着手,程姎忍着气,不置一词。

 然后,不等两个刺头再度怼上,尹氏就迫不及待的叫婢女将她们拘走,还连连催促,连话都不许她们再说一句,活像像押送囚徒。

 尹氏自己则一手一个拉起程姎和少商,一边往外走着,一边笑道:“两位程家妹妹头一回来我家,正该好好款待。吾家幼妹素来直,都是有口无心,何况两家长辈有心好,两位妹妹都是量大福大之人,有些龃龉,就叫它过去吧…”

 程姎想冤家宜解不宜结,便低声应了。

 少商却默不作声,只在心中冷笑:打完巴掌,给甜枣来了。什么量大福大,难道继续理论此事就是没气量没福气了么?

 一直走到园中,被冬日冷风一吹,少商忽的晃过神来。

 此事不过去又能怎样呢?万萋萋此去,必然被其母勒令不许宣扬此事,同理其他小女娘。再说了,难道为了小儿女吵架这点事,让程老爹平白结个仇家?老爹这么疼自己。

 她郁郁的想着,有牵挂真不好,没心没肺才能无所顾忌,想做个天凉薄之人,也不是那么容易的。  M.eq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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